小编暖心提醒,音乐相伴更有感觉~
刘艳
我是一名产科医生。在医学院,我熟背了专业书,能精准画出盆底的每一束肌肉,能闭着眼睛复述从宫缩发动到胎盘娩出的每一个生理环节。我曾以为,产科是医学里最充满喜悦的领域,是迎接新生的第一声啼哭,是理所当然的圆满。
直到成为一名医生,独立值班后,我才逐渐明白,这里的悲欢远比教科书上写的要复杂和深刻得多。
宣布医学判断
那是我管床的一位初产妇小雅,才23岁。她的整个孕期并不顺利,因为有妊娠期糖尿病,她严格控制饮食,每天扎手指测血糖,脚肿得像馒头。但她总是安安静静的,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温柔。她最大的心愿是顺产。
产程发动是在一个深夜。宫缩的浪潮一次次将她淹没,她疼得浑身湿透,指甲掐进了丈夫的手臂,却依旧在宫缩间歇期,用尽全力对我挤出一点微笑,问:“医生,宝宝还好吗?我还能……顺产吗?”
我盯着胎心监护仪上那些起伏的曲线,用最专业的态度评估后,对她说:“宫口开得慢,但胎心还好,坚持住。”产程进度、胎儿耐受情况、顺产的可能性……这些问题不断在我的脑子里冒出来。
然而,情况急转直下。熬了十几个小时后,胎心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减速。我立刻进行内检,心里一沉——胎位不正,加上产程延长,顺产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。“必须立刻剖宫产。”我冷静地宣布自己的医学判断,语气是不容置疑的。
那一刻,我看到小雅眼中的光,像燃尽的蜡烛,倏地熄灭了。她没有哭闹,只是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,那种绝望,比声嘶力竭的喊叫更让人窒息。她被迅速推向手术室。
去跟她聊聊
手术很顺利,一个健康的男婴发出响亮的啼哭。当我抱着清理干净的婴儿,送到小雅脸旁让她亲吻时,我看到的是一张麻木的脸。她没有看孩子,也没有看丈夫,只是空洞地盯着手术室的无影灯。
产后查房,她总是沉默。母乳喂养也不顺利,宝宝一凑近,她就僵硬。家人喜悦地围着孩子转,她却像一座孤岛。伤口愈合良好,恶露正常,从医学指标上看,她是个恢复不错的产后妈妈。但我知道,有什么地方不对了。
我的上级,鬓角花白的产科主任陈教授,有天巡视时,静静地看了小雅一会儿,然后对我说:“小刘,去跟她聊聊,别只问伤口疼不疼。”
我有些无措,不知道该聊什么。我问她:“心情不好吗?”她摇头。我问她:“是担心宝宝吗?”她还是摇头。
僵持中,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,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:“小雅,你是不是……还在生自己的气?”
这让她一直强撑的堤坝彻底崩溃。她嚎啕大哭,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觉得自己好失败……连生孩子都生不出来……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……”
我愣住了。我从未想过,那道为了挽救她和孩子生命而留下的手术疤痕,在她心里,竟成了“失败”和“不完美”的烙印。我所有的医学知识,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我治好了她身体上的“病”,却对她的心,束手无策。
我笨拙地坐下,第一次,没有看病历夹,而是看着她的眼睛,轻轻拍着她的背。我说:“小雅,你知道吗?你不是失败者,你是英雄。你在产房里坚持了十几个小时,忍受了世界上顶级的疼痛,为了宝宝的安全,最终接受了手术。这道疤痕,不是你失败的证明,是你为了保护孩子,勇敢战斗后获得的勋章。没有你当时的坚持和后来的果断,就没有现在这个健康的宝宝。你是一个非常、非常了不起的妈妈。”
我说得很慢,很乱,完全不符合医学论文的逻辑。但小雅的哭声渐渐小了。她抬起头,泪眼蒙眬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。
那天之后,我再去查房,会陪她多待一会儿。有时是教她怎么更舒服地抱孩子,有时只是聊聊她怀孕时给宝宝准备的小衣服。我不再仅仅是一个检查伤口、询问恶露的医生。陈教授看着我的转变,在走廊上淡淡地说:“小刘,产科医生的手,不仅要能拿手术刀,更要能捧住那些破碎的心。治愈身体是基础,但疗愈整个人,才是我们真正的功课。”
出院那天,小雅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。她对我深深鞠了一躬:“刘医生,谢谢你。”那一刻,我感受到的成就感,远比成功完成一台复杂手术更深刻、更温暖。
如今,我依然严谨地关注着每一个医学指标,但视线会更多地停留在产妇的眼睛,去察觉那些焦虑和脆弱。我会在告知手术必要性时,多解释一句“这不是你的错,这是为了宝宝更安全”;我会在产后,不只是检查乳房有没有硬块,还会问一句“晚上睡得好吗?有没有想哭的时候?”
产房是迎接生命的第一站,对我而言,它更是一个关于生命、关于爱、关于接纳与成长的课堂。在这里,我学会了真正的疗愈。
文:天津市第一中心医院产科副主任 刘艳
编辑:张昊华 李诗尧
校对:于洋